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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付常 湖山无恙
http://www.cnnb.com.cn  中国宁波网  2020-06-23 14:23:02  稿源: 宁波日报
《强盗与尼姑》剧照

  

  方其军

  如果要从姚剧史上提取一个作品,参与各类大小剧种的代表作品陈列,我想,许多人会推荐《强盗与尼姑》。在20世纪80年代,因为此剧,姚剧受邀赴京演出,使姚剧的整体声誉得到极大提升。这种效应,容易令人想到昆剧《十五贯》。至今仍流传这句话:一个戏救活一个剧种。在文学创作领域,有一本书主义或一首诗主义的说法,意思是依靠一个作品,就可以促使作者功成名就、颐养天年。我想,姚剧不主张“一个戏主义”,每隔几年就能推出精品力作,比如近年的《王阳明》《浪漫村庄》《童小姐的战场》,都获得重要奖项且受邀晋京演出,然而,无可否认,《强盗与尼姑》确实是姚剧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。

  余姚在历史上是“戏曲强县”。不仅曾有颇具盛名的“余姚腔”,还有明代吕天成、叶宪祖等业界大师。吕天成的《曲品》是历代戏曲人士观察经典的一个窗口。在当代,余姚人余秋雨除文化散文名家的形象外,另一个主要身份其实是戏曲理论家。我说这些的用意是想表明,余姚可以传承戏曲的优良基因,在当代依然应当出人、出戏,建立戏曲创作与研究的某种谱系。而余姚市姚剧保护传承中心当是肩负着接力这把火炬的使命与职责。在36年前,创作演出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是一种繁荣表征,现在,该剧得以复排,再次搬上舞台,由年轻的第七代、第八代姚剧传人担当全部角色,该中心那种薪火相继的决心和信念显而易见。

  复排后的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,于2020年6月10日至13日在余姚龙山剧院公演。6月8日下午,我去看了半化妆的彩排;6月9日晚,观看了内部汇报演出。此前,我读过剧本《强盗与尼姑》,剧中主要形象是嵊县籍近代人物、辛亥志士王金发。他一生的事业就是反清,在日本的体育学校留过学,在浙东的深山老林聚过义。秋瑾遇害后,王金发发誓要报仇雪恨,处决宵小叛徒、暗杀清廷官吏,一时声名大振。孙中山称他为“东南一英杰”。在清王朝被摧枯拉朽之际,他组织敢死队光复杭州、绍兴,当上“绍兴都督”。在嵊县一地,着实意味深重。卿卿我我的越剧出自此地,《禅是一枝花》的胡兰成出自此地……

  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选取的故事,就发生在王金发出任“绍兴都督”前后。编剧黄韶构思精巧,全剧分为十幕,以“受托”为序幕,以“血写”为尾声,设有“遇盗”“逼嫁”“成亲”“求情”“亲离”“别离”“追捕”“长恨”八幕起承转合。既有大历史视角,又有小人物悲喜,叙事行文精练流畅,字里行间风云际会,可谓上乘之作。剧中的女一号沈月娥,称为“绣花西施”。因城里乱纷纷,她与母亲避于乡间尼姑庵。不料,兵匪来扰,匪首委琐,自称“王金发”,以“革命”为幌子敲诈勒索,还想绑架沈月娥做妾。这时,来了一个年轻帅气的“夏先生”,武艺高强打跑兵匪给解了围。沈月娥对“夏先生”心生爱慕……

  一时间,王金发出任“绍兴都督”的消息遍布全城,乡绅旧吏害怕被算老账,纷纷考虑巴结计策。旧吏章介眉联络其表兄乡绅沈介白,唆使沈介白将侄囡沈月娥嫁给王金发。沈介白架不住章介眉及其同类张少爷、钱举人的游说,将这桩事答应了。张少爷是穿西装的,可能留过洋,代表新派,而钱举人是穿长衫的,有过科举功名,代表旧派。可见,此间多种势力纠集,世态复杂。编剧的匠心独运可见一斑。沈月娥母女听闻叔公沈介白拿定的主意,如晴空惊雷,不由悲愤交加。她们见识过“王金发”,嫁给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羊入虎口。但是,沈月娥母女胳膊拧不过大腿,无可奈何。封建残余的可批判性由此也是一种暴露。

  在新婚之夜,正当沈月娥想自寻了断时,她日思夜想的“夏先生”一把将她拦住了。沈月娥说:“夏先生,你来救我了。”夏先生却说:“我正是王金发。”经过一番解说,沈月娥知道之前遇到的那个“王金发”是匪兵为抹黑王金发而假冒的,而她所爱慕的“夏先生”才是真正的王金发,这真是喜出望外,天赐良缘,高高兴兴成了亲。这是全剧唯一的“喜点”。前来贺喜的章介眉,以为攀上了亲,王金发不会为难他。哪知,王金发已查清他是杀害秋瑾的主办人,当即将他拿下收监,拟择时处决。面对铁血都督,乡绅旧吏顿时慌作一团。戏中,沈介白这个角色的典型在于称不上大奸大恶,但这种人物的守旧与中庸仍会酿成历史的错误。

  全剧最大的冲突在章介眉的释放与否上。对立立场的力量都做王金发的工作。王金发的部下铁队长等人谏言法办。而沈介白等人劝说王金发宽大处理,其中一个理由是革命工作需要财力,而章介眉有能力运作、筹集田地和银两。据有关史料称,王金发最终对章介眉网开一面,是因为黄兴等人的求情。在戏中,沈介白要求沈月娥向王金发求情,王金发出于各种考虑,释放了章介眉,令其居家反省。当时为王金发操办学校的周树人即鲁迅当面痛骂“绍兴都督”:“你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懦夫。”王金发一时失去武的左膀铁队长、文的右臂周树人,而时势风起云涌、谲诡不测,王金发转瞬身处险境。史料称:王金发督绍仅八个月。

  当王金发落入“上岸后的落水狗”章介眉的手里,沈月娥向这个表叔公求情,就像之前替他向王金发求情。章介眉哪里肯手软,只是哄骗她会手下留情。王金发终究被谋害,且背负“绍祸”骂名。这其中,正人君子的磊落与卑鄙小人的狡诈激荡观众的情感漩涡。沈月娥的悲剧色彩在于她在那些“叔公”眼里只是随意使用的棋子,可以随意摆布和牺牲。王金发的悲剧色彩在于绿林好汉、革命志士在清末民初错综复杂的时局中正气有余而谋略稍逊。沈月娥因为避在庵堂,宛若尼姑,而王金发山林武装起家,仿若强盗。若是在太平时日,一个嵊县后生与绍兴城里姑娘,一见钟情白头偕老,同样是美好愿景。怎奈时事风雨飘摇……

  我想,如果这个剧创作于当下,剧名取为“强盗与尼姑”,易被指为“标题党”。如果不看内容,还以为是一出诙谐乡俚小戏哩。我却赞叹黄韶的笔力,如此气势恢宏的历史题材剧目,却具有纯厚品质与草根气质,可以充分照顾到群众的欣赏趣味,殊为不易。这是对于题材烂熟于心、深入浅出的结果。毕竟,戏曲需要通向大众,需要“雅俗共赏”。“强盗与尼姑”的概括捋去了历史高大的浮云,回至作为生灵的炎凉关照。王金发可以被称为大英雄、真豪杰,但处于一个热血青年的观察海拔,可以看到其与普通人共通的某些属性。沈月娥的命运更是作为一个飘萍式的乱世零余者在谎言、欺凌中浸透血泪。

  三十多年前,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刚搬上舞台,寿建立饰演王金发,沈守良饰演鲁迅。我只看过剧照,王金发的草莽气,鲁迅先生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的精神气质,从照片中可品一二。该剧曾在第二届浙江省戏剧节上,以13类奖项18个奖次的优异成绩一举夺冠。如今,复排后,第七代姚剧传人楼利辉饰演鲁迅。2015年,余姚市姚剧保护传承中心举行拜师仪式,楼利辉拜沈守良为师。观楼利辉的鲁迅一角演出,举止言谈间见得到沈守良的痕迹。在舞台上,鲁迅点燃香烟,楼利辉是真实地抽烟。这种大胆的设计,更是演活鲁迅,为剧目添彩。鲁迅抽了两支烟,一支是在与王金发会谈时,一支燃于独白鲁迅关于王金发的文章。烟雾升腾,往事如烟,往事并不如烟。很有意思,这是真的鲁迅。

  第八代姚剧传人章旺饰演王金发,第八代姚剧传人陆伊青饰演沈月娥,形象都能立得住,群众都能记得住。第七代姚剧传人甘银宝饰演张殿魁,第七代姚剧传人景洁丰饰演章介眉,均见火候,惟妙惟肖。

  2019年9月,余姚市姚剧保护传承中心决定重排《强盗与尼姑》,聘请省戏剧编导名家陈伟龙担纲导演,所配的副导演是该中心的冯立波。“所有角色由姚剧团第七代、第八代传人出演,这是保护传承姚剧原创经典剧目的关键,也是我们最大的工作目标。”该中心主任倪乐辉说,演员既可从录像资料观摩姚剧前辈艺术家的舞台风采,又能得到前辈们的具体指导。为适应新时代观众的审美需求,舞台样式有全新演绎。我从微信中看到编剧黄韶的女儿黄丹娃在观后情难自抑地表示:“新版的演绎不仅让观众感受到了当年的经典重现,更是让观众从现代化的舞美设计、服装、演员造型、音乐和舞蹈、新颖的唱腔等多种元素中得到了视觉和听觉上的享受。”

  “山门离别情悠悠,我日夜想你在闺楼……”6月9日19时许,余姚龙山剧院姚韵绵长、丝竹悠扬,重温经典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内部汇报演出拉开帷幕。台上,所有角色由市姚剧保护传承中心第七代、第八代传人出演。观众席上就座的,却是36年前演出该剧的老一辈演员。台上、台下,像是时空镜子在龙山剧院互为映照。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。当晚,演出结束后,新老“王金发”“鲁迅”“沈月娥”“章介眉”“沈介白”等握手言欢。余姚市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党委书记、局长杨玉红上台看望全体演职员时说:“市姚保中心全力打磨、精心重排经典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,今天成功演出,这既是前段时间辛勤排练的一次检验,也是为2020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送上贺礼。”

  当年,在王金发牺牲后,孙中山沉痛地说:“天地不仁,歼我良士。”蔡元培称他“磊落妩媚”,题写墓词:生死付常,湖山无恙,智勇俱困,天地不仁……在姚剧《强盗与尼姑》暂时关闭灯光的间隙,历史深处的回声在龙山剧院的幽暗中震响。

编辑:郑晓华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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